
雪域秦腔配资选股
在那遥远得如同世界尽头的地方,是西藏。它不像别处,它没有敷衍的过渡,没有渐进的铺垫,只以一种劈头盖脸的、近乎蛮横的壮美,撞入你的眼帘,刻进你的魂魄。天,是一种醉心的、近乎幻觉的蓝;云,是凝固的,大团大团,低低地悬着,仿佛一伸手就能扯下一块来,沉甸甸的,满是冰雪的气息。而最摄人心魄的,是那连绵无际的雪山,它们像大地嶙峋的、永不弯曲的脊梁,在永恒的寂静里,承载着千年的风与亿万颗星辰的凝望。我们这一群刚被五十铃大卡车甩到这片土地上的新兵,便成了这巨大画卷里几个微不足道、且气喘吁吁的墨点。

初来,那稀薄的空气,是我们第一个,也是最忠实的“敌人”。它无形无质,却无处不在。每一次吸气,都像在吮吸一团浸了水的棉絮,费力,而又总觉得隔着一层,不得酣畅;每一次呼气,又短促得可怜,仿佛生命的底气才刚刚离唇舌,便已消散殆尽。胸膛里总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掏空了,又像是被更沉重的东西给填满了,一种沉郁的闷。那时节,收到内地同学的来信,说是练气功能增大肺活量,嘱我若有老师,定要试试。我捏着信纸,只能苦笑。在这新兵集训的轮训队里,目之所及,除了风沙、牦牛、同样面色青紫的战友,便是远处那些沉默的、仿佛亘古以来就在那里的山。高人?这里连氧气都是稀罕物,哪里去寻这等缥缈的人物?于是,夜里做梦,便常幻想战友里能藏着一位深藏不露的,在某个清晨或黄昏,于雪地中徐徐吐纳,周身白气缭绕,那该是何等令人心折的景象。
这幻想,不久竟似乎有了着落。一日,连里来了位“四个兜”的干部,是政治处宣传股的,要寻些有特长的新兵,做宣传的素材。指导员将这差事交给了我。我挨个班排问去,会唱歌的,能写字的,跑得快的,倒也不少,可报道员听了,总觉得“特色不鲜明”。直到我报上房祖明的名字,说他“会气功”,报道员那有些疲惫的眼睛,才倏地亮了一下。
房祖明,陕西兵,中等个头,脸庞是高原紫外线刚刚吻过的赭红,话不多,一双眼睛却黑亮亮的,看人时带着点黄土坡般的淳朴与执拗。我奉命去“考察”他的真功夫。当晚,便将他领到轮训队一间闲置的库房里。四壁萧然,只有一管长长的日光灯,孤零零地悬在头顶,散发着冰冷的、青白色的光。
“祖明,你真能行?”我压低声音,仿佛怕惊扰了某种神秘的氛围。
他点点头,并不看我,只凝神望着那灯管,像一位将军在审视他的战场。“在家练过好些时日了,”他说,“待会儿我发功,能让这灯管晃起来。”
我心里一震,将信将疑地退到墙角。只见他两脚不丁不八地站定,眼帘缓缓垂下,双臂随之抬起,动作舒缓得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。他开始“运气”了,鼻腔里发出细微而绵长的呼吸声,在这寂静的房间里,竟显得格外清晰。几分钟后,他缓缓移步,凑到灯管下方,猛地仰起头,双眼圆睁,死死地盯住那冰冷的灯管。那眼神,是我从未见过的专注,带着一股狠劲,仿佛要将自己的全部精神、全部生命力,都化作两道无形的箭,从瞳孔里射出去,撼动那冥顽不灵的铁家伙。
我屏住呼吸,眼睛一眨不眨地跟着他的视线,牢牢锁住那根灯管。一秒,两秒……一分钟,两分钟……眼睛因久不眨动而酸涩发胀,泛出泪花。可那灯管,依旧纹丝不动,像一个最冷酷的裁判,宣判着某种努力的徒劳。
良久,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紧绷的身体瞬间垮了下来,额上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。“动了没?”他问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我摇了摇头。
“有一点点动的,不易察觉。”他解释道,语气有些急,“练这个,心要极静,不能有杂念。这儿……这儿还是太闹了。”
我不忍心戳破,便说:“没事,明天再来。”
第二天,第三天……我们又试了数次。他运气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,盯视的目光一次比一次狠,有一次,我甚至觉得他整个人都要化作一尊石像了。可那根日光灯管,依旧冷漠地、笔直地悬在那里,连最微弱的战栗都吝于给予。到后来,他似乎也泄了气,转而认真地教我如何站立,如何呼吸,如何“气沉丹田”。我笨拙地模仿着,却总感觉那股“气”不知在身体哪个部位就迷失了方向,消散于无形。他看着我,眼神里有一种师傅对不成材徒弟的宽容,又混合着一种更深沉的、我说不清的落寞。“心不静啊,”他叹道,“这会儿,都不是练这个的时候。”
气功的事,终于不了了之。报道员再来时,我如实禀报,他也只是点点头,没再多问。我隐约觉得,我仿佛亲手戳破了一个彩色的肥皂泡,虽然明知它终将破灭,但看到那转瞬即逝的虹彩彻底消失,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。
那天晚上,训练结束后,我和他并肩坐在营房外的石阶上。月华如水,泼洒在长长的亚东沟里,将两山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、冷硬。我们望着那轮大得吓人的月亮,许久没有说话。忽然,他碰了碰我的胳膊,声音有些沙哑,也有些不好意思:“那个……气功没弄成,对不住啊。我……我给你唱段秦腔吧?”
我愣了一下,转过头,看见他眼里的光,不再是发功时那种狠厉的、向外冲击的光,而是带着点温润的、内敛的希冀,像暗夜里悄然划过的流星。
我赶忙点头。
他清了清嗓子,并未立刻开腔,而是微微闭上了眼,像是在积蓄什么,又像是在回忆什么。片刻,他猛地睁开眼,身形一挺,仿佛换了一个人。没有乐器,没有舞台,只有清冷的月光和呼啸而过的风。他张口唱道:
“上前来双膝跪哀告姨娘,叫姨娘莫烦恼容儿话讲……”
是《斩秦英》!

那一声,石破天惊!像一块干燥、滚烫的黄土高原,被猛地投入了这冰澈的雪域之中。他的嗓音,并非多么清亮悦耳,反而带着一种沙哑的、粗砺的质感,像是被关中的风沙磨过,被黄河的水汽浸过。每一个字,都像是从胸膛最深处挤压出来的,带着血丝,混着泥土。那曲调,高亢,悲凉,百转千回,像一根无形的绳索,猛地勒紧了你的心脏。它不像是在唱,更像是在吼,在呐喊,把他积压在心底的所有——离家的怅惘,高原的苦寒,练功不成的委屈,还有那无边无际、无处安放的乡愁,统统吼了出来。
他唱着,身体也随之微微晃动,做着戏曲里的动作。在那清亮的月光下,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,投在冰冷的地面上,那已不是一个普通士兵的影子,而是一个被流放在世界屋脊上的、孤独的戏魂。
我听得痴了。那一刻,什么气功,什么日光灯管,全都烟消云散。在这直击灵魂的吼声里,那些都成了微不足道的笑话。我忽然明白了,他哪里是什么气功大师,他只是一个想家的孩子。那试图撼动灯管的意念,或许,就是他全部意志力凝聚起来,想要撼动这遥远距离、这严酷环境的、一次悲壮而无望的尝试。
一曲终了,余音还在峡谷之间碰撞,回荡,久久不散。他有些腼腆地看了看我:“咋样?”
“好!”我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,只会反复地说这一个字,“好!”
从那以后,我便常缠着他学秦腔。在训练间隙,在难得的休息日,在月光如水的夜晚,我们便寻个背风的角落。他一句一句地教,我一句一句地学。他教我《三滴血》,教我《周仁回府》……我这四川人的嗓子,总学不来那原汁原味的苍凉悲壮,只能扯着脖子,模仿着那起伏的腔调。他听着我荒腔走板的吼声,从不嘲笑,只是眯着眼,咧着嘴笑,那笑容,是发自内心的、毫无阴霾的快乐。有时吼得兴起,其他班的战友也会围过来,起初是看热闹,后来也忍不住跟着胡乱哼唱。于是,在那片连雄鹰飞过都觉得寂寞的天空下,时常会响起一片参差不齐的、用各种方言吼出的秦腔。那声音,汇在一起,笨拙,却充满力量,像一股温暖的、浑浊的河水,冲刷着高原的苦寒与孤寂。
退伍离开部队回到内地,在都市的喧嚣与霓虹中,我早已忘记了当年学到的、那几句秦腔的具体唱词。但每当夜深人静,感到疲惫或孤独时,耳边总会清晰地回响起祖明那一声石破天惊的“上前来双膝跪……”。那声音,穿透了岁月的壁垒,依然带着雪域的冷冽和关中的滚烫。
我终于懂得,在那片需要用生命去适应的严酷高原上,我们哪里是在寻找什么玄虚的气功。我们寻找的,不过是另一颗心的温度,是另一种可以让我们确认自己还真实地、有血有肉地活着的声音。气功的意念终究未能撼动那根冰冷的灯管,但那段从胸膛里直接吼出的、带着泥土与风霜的秦腔,却实实在在地,撼动了我们那一代雪域老兵,最柔软的青春。

(注:本文插图均来自网络)
作者简介:
贾洪国:1968 年生人,西藏军旅五年,双流县报记者十年。出版有个人文学集《 一花一世界 》《 人生足迹 》 《 风兮雨兮》。近年来,主要精力用于采写《寻访战友故事集》,目前已完成了《军旅宥坐——寻访战友故事集》两册,50万字已汇编成书。因为“人在变老,军旅的记忆却永葆青春!”把文字当成爱好经营,把生活当成诗意品味,一念花开,一念云起,在时光中拈花微笑,能穿透岁月漫漫的尘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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